西溪的茶香

  西溪,是一種自然美學,也是一種生活美學。生活與自然的美,在這一片清冽水域中,實現(xiàn)了藝術靈性。

  深秋,我踏上了十年未曾履跡的杭州,這次直奔西溪。汽車穿過繁華街市,如同初泡陳茶時泛出的沫,意味深長。在微微濕潤的空氣中,我來到城西這片水與綠的交融勝境,進入了綠茶的芬芳中。杭州之旅,就像在家隨意泡一杯龍井般清雅、自然。

  西溪,位于西湖向西5公里處,在一片浩渺蒼茫的蘆葦蕩中,澤泊遍地、古樹蒼天。這處尚在開發(fā)之中的景區(qū),已成為杭城的“都市隱士”,雖然身處喧囂之地,游人如織,但依舊掩蓋不了它宛如天人、水洗一般的凈。

  船在深潭口靠了岸。單是這地名,便足以喚起種種幽思:你可以理解成在彎曲的河道與蘆花深處,渡口斜躺著幾葉扁舟;可以把它想做是倒映著無邊綠色的一汪莫測潭水,是開元詩人儲光羲《采蓮詞》開篇“淺渚荇花繁,深潭菱葉疏”的現(xiàn)實吟唱。深潭口的確切位置,是在蔣村沿河的青石板路盡頭,在曲曲折折的白墻黛瓦遮掩中,它會慢慢躍入你的眼簾。它所流露的氣質(zhì),如同獅峰龍井的香氣,持久清高、令人神醉—深潭口的“深”,其實是于時光中你所體會到的那一點一點、迫不及待的前行。而人在蔣村的步行,總是在微微驚愕中,愜意而心動。

  這次西溪之行,我住在了蔣村深處,在深潭口的碼頭邊。這處古村落現(xiàn)在已成為觀光客體驗的絕佳風景,但你很難把它與江南其他小鎮(zhèn)混成一片,盡管它們的景觀都差不太多。是因為“水”嗎?不,周莊、西塘、烏鎮(zhèn)、南潯、同里、朱家角……我走過的江浙名鎮(zhèn)大多雷同,“水”在它們之中都扮演著魂魄的角色,沒有水的江南,是斷斷不可想象的。那么,西溪(蔣村)的特色又是什么呢?

  住在深潭口的那幾天,我總望著屋后那一片碧玉般的水域,思考這個問題。在那片水域上,有木質(zhì)回廊逡巡蜿蜒,親水的平臺上時有觥籌交錯。你可在臨近水面的一角高臺上讀書,也可在沿岸撐一把太陽傘垂釣,四處都有桌椅,龍井與咖啡俱備。如果你愿意,就能在那里躺上一個下午,任憑暖洋洋的日頭在自己身上打滾、歌唱。于此情景,我終于想到了答案:西溪的特色是在“茶為國飲、杭為茶都”的呼聲環(huán)繞中,如一杯溫潤的龍井,隨時變換氣息,它有三張迥異的面目,等待你去探尋。

  以深潭口為界,南邊是河渚街的民俗集市。這里的古村落建筑群宛在,沿水而搭的茶樓前已飄出各式彩色的幌子:糕點、河魚、火柿、米酒……都是這里的特產(chǎn)。村落中央還保留著一間公社大禮堂,標識著此地曾有過的政治生活。到了這里,你可在荷塘邊的一溜小攤上體驗舂米做糍粑的樂趣,也能登上河渚塔眺望河沼蘆蕩。

  深潭口北邊是蔣村的慢生活街區(qū),這是一處入夜方才喧囂的夢幻溫柔鄉(xiāng)。不長的小街上列著一排茶室、酒吧、咖啡屋、驛館,在夜色中更顯出幾分妖嬈。歌手們在街邊擊打著架子鼓,鐳射頻閃的燈光映襯著不遠處林間的沙沙風聲,奇怪的LED光板在某處暗黑之中閃爍,它們把“自然”裝進了酒瓶子里。而在酒精與音樂的作用下,你可能感覺不到這場景與西溪本色之間那種強烈的緊張和對立。

  這兩張面孔間,有著莫大的差異,使每一個來西溪的人都無從逾越。前者是旅行者徒步或近居者散心的絕佳場所,后者則是都市快生活族用以宣泄自我、放縱聲色的地方。然而,它們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注重“人間煙火”。

  西溪濕地的第三張臉,我到第三天時才感受到了:人在深潭口登船,擺渡沿水道進入西溪的腹地—這杯“茶”,才算是品出了味來。游船在平靜的水面上行進,兩旁垂柳的枝條密密地指向河心,你能在間隙中看到天的顏色。兩岸上翠竹、紅柿、雪蘆、寒梅林立,時不時有只白鷺飛過,河邊有野鴨成群嬉鬧。你可以隨處下船,若在鄉(xiāng)間小徑上踩了一腳泥,可到石橋臺階上剮蹭幾下,然后進入某處茶室靜坐,品一品西溪有名的大碗茶。這里有原居附近的漁夫烹鮮叫賣,有剛成熟的火柿懸掛于樹端??偠灾?,這里雖已被開發(fā)成濕地公園,但原始的景觀卻得到了最大保留,在此穿行,就如同行走于清明上河之濱。

  人與自然的和諧,是真正的大道。這一大道的實現(xiàn),既可以是社會層面的“修齊治平”,也可以是個人層面的“靜觀萬物”。千古文人,無不以出仕兼濟天下為首務,又以歸隱獨善其身為旨趣,而后者,顯然更近于“天人合一”的概念。西溪,從來就是隱士們獨居的清雅之所,尤其明清時期的西溪,耕讀傳家者甚眾,包括在此寫下《水滸傳》的施耐庵,這些隱士為西溪留下了多個草堂。鄒氏泊庵、章氏梅竹山莊,尤其是明人馮夢楨的“西溪草堂”,都印證了“竹下映梅,深靜幽徹,到此令人名利俱冷”之句,適宜感受“天人合一”的勝景。而所謂“天人合一”,往往不在高山絕嶺或清幽峭壁、不在人跡罕至的山林,而在日常的行住坐臥間,在每處恬淡自然的生活中。天人合一,并不是要隔斷人與物的關系,而是要實現(xiàn)它們內(nèi)在的相通,要不,怎么說“大隱隱于市”呢?

  進入濕地深處后,茶軒遍地,多以龍井綠茶為主打。這固然與杭州茶都的地位、與投游人之好的盈利之心相關,但更多的是因為在西溪宛若天成的境界中,人所獲得的謙沖淡牧之感,只能以飲茶來印證。龍井,天然生在江浙,自然與其山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也對此地的地方性格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杭州的多雨天氣孕育了龍井的精魂,紅壤和濕土給予了其茶葉根底,杭州多處的泉則為其灌注了神氣。因此,杭州人才愛茶、杭州城才產(chǎn)茶,其實追究歷史,西溪所產(chǎn)之茶曾尤倍于西湖。如今你在西溪漫步時,可隨時停下來,走進一家茶舍,清品一杯旗槍,恍惚間便體味到某種超脫,讓心境松散、神游天地。千萬別訝異,這不過是在一處天人勝景中,在茶香的誘導下,所創(chuàng)生出的自然的“通仙”之感。到這一刻,你大概就已短暫地實現(xiàn)了古人念念不忘的“天人合一”了。

  西溪的三張面孔,以前兩者為基,用最接近煙火生活的面貌支撐起了最后一張“天人合一”的深刻。它把生活的本質(zhì),用一種現(xiàn)代化的手段揭示給我們,又用一彎貫通了河港、池塘、湖泊、沼澤的煙雨溪流,把人文與自然巧妙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就像蔣村茶樓下隨處可見的“炒青”,是把制茶的過程現(xiàn)場展示給你看,讓你相信自然可以被手工加以變形,然后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茶。

  西溪,是一種自然美學,也是一種生活美學。生活與自然的美,在這一片清冽水域中,實現(xiàn)了藝術靈性。西溪問道,所得的是人與物間水乳交融的共生與并存,是“天人合一”感受的油然而生,我想,不知何時才能再有閑暇,再來品飲“西溪”這杯天工開物的茶……

  余墨:在西溪的四日,讓我為杭州叫好,然而,也為西溪的過度開發(fā)感到隱憂。其實,“天人合一”是人和自然之間的平衡,關鍵在分寸的把握。旅游產(chǎn)業(yè)的介入現(xiàn)在不可避免,但其所裹挾的“人”的因素,不時會破壞“天”的循環(huán)。仍以“茶”為例,我在西溪小茶樓喝到的龍井大多茶湯淺薄、粗老氣重,售價卻不低,顯然有以次充好的嫌疑;再者,看明代茶人許次紓《茶疏》云:“杭兩山之水……諸山溪澗澄流,并可斟酌”,但如今的西溪由于舟楫過多,取水澄澈而泡茶已不可能。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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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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