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摘一葉思念(下)

  千峰待逋客,香茗復(fù)叢生。采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

  幽期山寺遠(yuǎn),野飯石泉清。寂寂燃燈夜,相思一罄聲。

  ——皇甫曾《送陸鴻漸山人采茶》

  皇甫曾是皇甫冉的母弟,是大歷十才子之一。也許是身體里帶著相同的遺傳基因,皇甫兄弟不僅有著不相上下的文才,連興趣愛好和朋友圈都有交集,他與其兄皇甫冉一樣,和陸鴻漸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矢υ摹端完戻櫇u山人采茶》是皇甫冉之《送陸鴻漸棲霞寺采茶》的“姐妹篇”,兩首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滲透在字句間的是溫暖襟懷的友情,如兩條脈脈含情的清泉泠然地淌過歷史的千丘萬壑,一點點地融化了千年寒冰,在我們心中攢成一條河流,逶迤著流向內(nèi)心深處。

  又是這樣一幕熟悉的場景:晨光熹微,云纏霧繞的群峰矗立橫亙,靜默地守候著游散天邊的流云,等待著云水山居的閑云野鶴。山間醞釀的蓊蔚洇潤,一種源于自然的原始感動,生發(fā)了叢叢香茗,如同當(dāng)年屈原沉吟不已的香花芳草,每一芽、每一葉都是為鴻漸而生,為鴻漸而茂的。鴻漸就是這樣一位獨行山野,以采茶覓泉為樂的“野人”。無論是杳無人跡的溝塹澗壑,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懸崖峭壁,于鴻漸而言都無異于輕車熟路。因為在他胸中潛藏著一幅隱形的茶葉地圖,并用自己堅定的步履,跨越凌絕險阻,一步一步地勾描著圖上的每一塊產(chǎn)地,變成了《茶經(jīng)》上那一行行簡潔質(zhì)樸的文字:“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次……”。不為名利羈縻、不為人世牽絆的人生,是以明心見性的快樂為指引的。天地間只我逍遙一人,山川草木為朋,鳥獸蟲魚為友,這怎能不令時聚時散的煙霞艷羨不已呢?

  與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一樣,香茗從來就是隱士的專屬之物,其清苦之性恰如遁者清介孤潔之性,彼此間心領(lǐng)神會。幽隱遠(yuǎn)離塵世的山寺,是他們的一種生活常態(tài),更是逃避現(xiàn)實世界的心理狀態(tài)。在寺廟中,香霧裊裊,木魚聲聲,梵音陣陣,青燈黃卷,世間悲喜苦樂皆與我無關(guān),全神貫注地感悟寂滅之境。鴻漸獨入深山采茶,幽居山寺,餐野飯,飲石泉,全然一副“山人”的形象。野飯,即山居人家待客用的清淡飲饌,如杜甫《從驛次草堂復(fù)至東屯茅屋》詩云:“山家蒸栗暖,野飯射麋新”。野飯以素食為主,亦有少量葷腥,在南宋林洪《山家清供》一書就記載了多種山家食材菜肴,別有一番韻致。石泉,是山石中的泉流,它源自重巒疊□的山巒,飄逸出塵,高潔澄明,白是隱士的專愛。屈原筆下的山鬼便是“飲石泉兮蔭松柏”的,它清冽甘甜,用現(xiàn)代科技語言來說,就是不含或含較少可溶性鈣、鎂化合物的“軟水”,是絕佳的煮茗用水,因而《茶經(jīng)·五之煮》中曰:“其水,用山水上……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漫流者上”。野飯、石泉,一餐一飲,再加上居所山寺,構(gòu)成了鴻漸采茶幽隱的日常生活。

  暗夜的帷幕如約而降,鳥獸遁跡,四圍沉寂。在漆黑如染的山林中,幽幽地夾雜著一點昏黃的光亮,那是僧房里一盞如豆殘燈。山下、城中、書房、案頭,也是一豆孤燈,燈下,皇甫曾雙眉緊鎖,惆悵地凝視著紙窗外婆娑的樹影花光,黏稠的思念在心底油然而生,并沿著斑駁的磚墻悄然伸展,越過斗拱飛檐與崇山峻嶺,伴著一聲清越空靈的磬聲,回響在空寂的山谷。

  火苗在燈芯忽上忽下地竄動著,“嘶嘶”地燃燒著暗夜的靜寂。茶鍑中的泉水已如涌泉連珠,風(fēng)爐雀躍的紅色火焰映出了鴻漸那雙深邃的眼睛和專注的面龐。他抓了一把碾好的新茶放進(jìn)茶鍑,拿起鹺簋往里面灑了點鹽花,然后倒入茶碗,碗里頓時生起潔白的雪濤,皎皎其潔。他閉上眼啜了一口,清鮮甘醇,這是上品的滋味。再飲一口,竟有思念的味道。

  皇甫曾這首詩究竟作于何時何地,處于鴻漸人生坐標(biāo)的哪一個節(jié)點?目前學(xué)界尚無詳細(xì)、確切的史料可供考證。不過,現(xiàn)在比較流行且可信的一種說法是:此詩大概作于上元(760年~761年)初結(jié)廬隱居湖州苕溪期間。因為唐時常州宜興和湖州長興山水相連,兩地所產(chǎn)的陽羨茶和紫筍茶并為唐代的貢茶,學(xué)者據(jù)此推測鴻漸可能到過宜興。此外,在清嘉慶年間的《宜興縣志》中也收錄了這首詩,但名字卻收作《送陸鴻漸南山采茶》。

  歷史的真假是非既無可考,他們之間的交游往來與真摯的友誼卻是歷史的迷霧永遠(yuǎn)無法遮蓋的??上?,人生總是猶如茶幾,上面擺滿了“杯具”,皇甫曾與鴻漸總是聚少離多,在貞元(785年~804年)末,隨著鴻漸的闔然而逝,他們終是相見無期。此時,皇甫曾已歸居丹陽,他悉聞鴻漸久歸道山,悲慟不已,揮淚寫下了《哭陸處士》一詩:

  從此無期見,柴門對雪開。

  二毛逢世難,萬恨掩泉臺。

  返照空堂夕,孤城吊客回。

  漢家偏訪道,獨畏鶴書來。

  從今以后,你我永訣。柴門外簌簌的雪花,斑白了頭上的三千青絲,滋長了心中的萬千離恨。泉臺路上,只你子然一人。血色殘陽染紅了空洞的廳堂,墻上落下一派憂傷的晚景,肝腸寸斷的吊客轉(zhuǎn)身仍獨守孤城,而你卻永遠(yuǎn)成了身居世外、快活自在的山人。

  千年已過,斯人已歿。長夜寂寂,相思無盡,磬聲依舊。

責(zé)編: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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