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茶范:魯迅的香煙、酒局和茶生活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識者以為“就只這幾句,已是使我認知天才之迸發(fā),驟爾不可方物。“棄醫(yī)從文的魯迅在文字上表現(xiàn)出了某種天才性,但從他日記中每年的“書帳”來看,他是下了大功夫的。

 ?。斞敢簧ㄒ淮笮Φ恼掌?936年攝,同年,魯迅去世)
 

  1837年8月31日,愛默生發(fā)表了一場著名的演講——《美國學者》,這是一篇彰顯人的價值,正視美國自信心的演講;1934年9月25日,魯迅寫出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嗎》,著力鼓舞民族自信心。1936年,魯迅逝世,從10月20日到21日,有一萬多人自發(fā)前去瞻仰他的遺容,其棺木上覆有一面長方形旗,上書“民族魂”三字。毛澤東曾經(jīng)這樣評價他:“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這個評價一直有某種延續(xù)性,在我上學的年代里,在不同老師的口中一再重復,在不同的類型的文章中被作為最后的堡壘。

  魯迅《自嘲》手跡
 

  魯迅常常被形容成“橫眉冷對”,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做事十分仔細認真,總是把家里的東西收拾得井井有條,他與人交際,折借錢財,互贈禮物,婚喪嫁娶,禮上往來,一樣不少,吃喝娛樂,他也有自己的玩法,有時,還與人開一些精致的玩笑。魯迅自己就說:“譬如勇士,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從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喜歡吃零食,經(jīng)常去一些的固定的商場買餅,別人也經(jīng)常送他食物。魯迅愛看電影,當時上映的好多大片他都看過,比如《美人心》《金銀島》。他對美術也有自己的理解,對中國現(xiàn)代木刻貢獻很大。
 

  一、抽煙是魯迅的標志性生活
 

  魯迅一生,煙、酒、茶都有涉足,他習慣于晚上工作,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寫作之時,常常以煙相伴,周海嬰后來在《我與魯迅七十年》一書中回憶了這樣的情景:“父親睡在床外側,床頭凳子上有一個瓷杯,水中浸著他的假牙。瓷杯旁放著香煙,還有象牙煙嘴。我自知對他的健康幫不了什么,但總想到盡點微力,讓他一展容顏,也算是一點安慰。于是輕輕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細心地插進被熏得又焦又黃的煙嘴里面,放到他醒來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然離去。”

  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1930年攝于上海
 

  曹聚仁在《魯迅評傳》中也說到:替魯迅作生活標志的是煙。他是煙不離手的人,一面與人笑談,一面煙霧彌漫。工作越忙,煙也抽得越多。每天總在五十支左右。說到他平素喜歡的煙品牌,有“品海牌”、“黑貓牌”和“紅錫包”,而對于抽煙這件事,魯迅有自己的理論,他說:“我吸煙雖是吸得多,卻是并不吞到到肚子里去的。”

  53歲壽辰全家合影,1933年
 

  二、“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
 

  魯迅一生職業(yè),大多與教育有關,不是在教育部任職,就是在大學教書。那時,朋友來了,朋友去了,同事和同事的親人結婚了,家里的老人去世了,部里領導開心了,都有飯局,飯局和酒局本來就是連在一起的。魯迅赴過陜西省長兼督軍劉鎮(zhèn)華的宴會,參加過泰戈爾訪華期間在北京舉行的生日宴會。和其他普通人一樣,魯迅參加的數(shù)量眾多的宴會多是同事及友人間的日常聚會:
 

  “晚李仲侃招飲于頤鄉(xiāng)齋,赴之,同席為王云衢、潘企莘、宋子佩及其子舒、仲侃及其子。”
 

  “午后胡適之至部,晚同至東安市場一行,又往東興樓應郁達夫招飲,酒半即歸。”
 

  “晚張鳳舉招飲于廣和居,同席為澤村助教黎君、馬叔平、沈君默、堅士、徐耀辰。”
 

  “晚子佩招飲于宣南春,與季市同往,坐中有馮稷家、邵次公、潘企莘、董秋芳及朱、吳兩君。”
 

  “荊有麟邀午餐于中興樓,午前赴之,坐中有綏理綏夫、項拙、胡崇軒、孫伏園。”
 

  這樣的飯局、酒局,魯迅的日記(1912.5.5—1936.10.18)中多有記載,偶爾他也會拒絕一些宴會邀請。魯迅去商店買日常生活用品時,也買酒和茶,旁人也多送他這些隨手禮。飯局、酒局中同坐者,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名單,其中不乏各有專長的名人,比如胡適,許壽裳,齊壽山,林語堂,周作人,郁達夫,臺靜農(nóng)......;喝過的酒則有越酒,汾酒,啤酒,威士忌、葡萄酒,薄荷酒,苦南酒,楊梅燒酒......。群聚之外,也有獨飲的情形,也大醉過:“夜失眠,盡酒一瓶”;“午后盛熱,飲苦南酒而睡”;“夜買酒并邀長虹、培良、有麟共飲,大醉”。

  魯迅在北京時居住的八道灣寓所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四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肴,此可記也。”原本是與周作人等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最后變成魯迅一個人自己吃飯。同年七月十九日,周作人給魯迅寫了一封信:
 

  “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xiàn)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
 

  這是一段著名的公案,有不少解釋,周海嬰對這段往事寫有專門的回憶文章,讀來頗讓人心酸。回想當初,魯迅在八道灣買了房子,母親,朱安,周作人夫婦,周健人夫婦,全部住在一起。周作人、周健人既是親兄弟,又是連襟,兩人的老婆同是親姐妹,又是妯娌(周健人后來娶妻王蘊如)。收到周作人絕交信以后,魯迅就另擇居所,搬離八道灣,最后一次在日記中提到“二弟”二字是一九二三年七月三日,此外,終魯迅一生,日記中不再出現(xiàn)“二弟”二字,只稱“啟孟”。
 

  一九二四年六月十一日,(魯迅)“下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終取書、器而出。”

  左上至右下:胡適;鄭振鐸;丁玲;梁實秋;聞一多;張愛玲;魯迅;老舍;茅盾;臺靜農(nóng);蕭紅;曹禺;郁達夫;傅斯年;張恨水;巴金;這群人中很多人都與魯迅有交集。
 

  近人胡因夢與名作家李敖離婚后,說過一段有名的話:同在一個屋檐下久了,英雄不是英雄,美人也不是美人。哪些當年與魯迅一起吃飯喝酒的人,各自散落在歷史的煙云之中。魯迅寫過小說《在酒樓上》,那種無意間的酒樓相逢,展現(xiàn)出來卻是不同時期知識份子的精神面貌:“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里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

  左圖:1948年,周作人赴法庭受審;右圖:1948年,胡適與中央研究院院士合影
 

  三、魯迅的茶生活
 

  如今,在某些單位工作或經(jīng)??葱侣劦娜?,對“茶話會”這詞再熟悉不過了。他們不是經(jīng)常開茶話會,就是經(jīng)??磩e人開茶話會,比如年終總結,學術討論,文藝座談,招待外賓,新年團拜,凡春節(jié)、新年、國慶節(jié)、中秋節(jié)等等重要節(jié)日,開個茶話會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黨、政府、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和各種協(xié)會,大伙兒聚一聚,喝喝茶,聊一聊,談一談,感情增加了,思想也交流了,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茶話會是一個傳統(tǒng),也是一種重要的社會禮儀活動,有人認為這是對傳統(tǒng)禮儀成功改革的典范。其實,從源頭來看,它從茶俗演變而來。唐代,新茶采制之后,佛門有“禪庭一雨后,蓮界萬花中。時節(jié)流芳暮,人天此會同”的例會;文人常以茶會友,朋友聚會時,常飲茶清談,交流思想,增進情感。舊時商人在固定茶樓上談生意,也舉行茶話會。后來演變?yōu)樯缃恍约瘯?,適應面和使用階層更加廣泛。其中,以國家級茶話會和招待外賓的茶話會的程式設計最為嚴謹,流程也相對固定化。
 

  魯迅在北京時,經(jīng)常參加單位組織的茶話會,大略是工作需要,他更多與朋友在外面喝茶。以1924年為例,他的茶生活如下:一月十七日,“往鼎香村買茗二斤,二元”;四月十三日,“上午至中山公園四宜軒。遇玄同,遂茗談至晚歸”;五月二日,“下午往中央公園飲茗,并觀中日繪畫展覽會”;五月六日,“晚買茗一斤,一元;酒釀一盆,一角”;五月十一日,“往晨報館訪孫伏園,坐至下午,同往公園啜茗,遇鄧以蟄、李宗武諸君,談良久,逮夜乃歸”;五月二十叁日,“往中央公園飲茗并食饅首”;五月三十日,“遇許飲文,邀之到中央公園飲茗”;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往鼎香村買茗二斤,二元。”在廣州時,他和朋友常去陶陶居、陸園、北園等茶居喝茶,還說“廣州的茶清香可口,一杯在手,可以和朋友作半日談”。
 

  魯迅喜歡喝龍井。有一次,林語堂去找魯迅,沒遇到,留下兩盒紅茶。那個年代,有名的火腿叫茶腿,據(jù)說是用茶葉熏的,魯迅就曾經(jīng)收到過,也買了送人。在他的禮品單中,還有普洱茶膏。清人趙學敏著《本草綱目拾遺》云:普洱茶膏黑如漆,醒酒第一,綠色者更佳,消食化痰,清胃生津,功力尤大也。在那個年代,顯得十珍貴,有資料顯示,魯迅珍藏的這批普洱茶膏,有一部分在2004年曾高價拍賣。
 

  蒙頓復刻版清代宮廷普洱茶膏
 

  魯迅不但自己喝茶,還買茶捐贈,用作施茶。“以茶葉一囊交內(nèi)山君,為施茶之用。”內(nèi)山完造是魯迅的好友,當時在上海開書店。“三十年代的上海,有些店鋪夏天備有茶桶。有的用大缸,有的用木桶,也有用鐵皮焊成的洋鐵桶,外裝兩三個水龍頭,并備有簡易的竹質(zhì)或搪瓷水杯幾只,供勞動者臨時休息解渴飲用。內(nèi)山書店也不例外,門口也有這樣一座茶桶,在夏天為勞動者施茶。”魯迅曾多次買茶交給內(nèi)山,用作施茶。日記中,魯迅多次請人代買茶葉,一次多達十斤二十斤。

  周海嬰與母親,時年近十歲,攝于1939年
 

  內(nèi)山完造后來撰文回憶上海生活時,談到他與魯迅一次聊天,說的是對茶葉源流的一些看法:某日與魯迅先生聊起了茶,我聽說日本的薄茶(日本抹茶的一種)沿用了中國唐代的飲用方法,但日本后來的形式和做法更煩瑣,而遠流洲的茶庭、千利休的茶室以及豐臣秀吉的黃金茶室、茶具更是后來的事。
 

  四、魯迅的世界
 

  我上學的時候,正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藤野先生》的時代,正是《論雷峰塔的倒掉》《為了忘卻的記念》、《拿來主義》《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時代,正是《阿Q正傳》《狂人日記》、《孔乙己》《社戲》、《故鄉(xiāng)》《藥》《祝?!返臅r代……那時,老師們會讓你分析魯迅在某段文字中為啥要用某個詞,段落大意是什么,現(xiàn)在想來,不免滑稽,支離破碎無助于你理解整體上的魯迅。

  三味書屋內(nèi)景
 

  作為文體家的魯迅,其小說,雜文,散文,舊體詩,故事新編就放在那里,隨時都可以進入閱讀和比較;作為精神偶像的魯迅,常常因為解構的多樣化,今天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被稀釋后的模糊狀態(tài);作為象征人物的魯迅,"他為真理而戰(zhàn),為正義,為民族,為軒轅(中國)而奮斗不息";作為被解讀的魯迅,許壽裳,許廣平,周海嬰,毛澤東,曹聚仁,李長之,朱正,錢理群,邵燕祥,孔慶東,陳丹青都有自己的“魯迅”。
 

  每一時代的人進入“魯迅”的路徑都不一樣,有些是他的親人、密友和同時代的旁觀者的看法,有些是強大的時代裹挾,有些是政治正確,有些是因襲別人的意見,有些則是時間的沉淀,有些是傳播媒介的變化和傳播語碼的交織嬗變。詩人帕茲說:不是記憶牢記住了過去,是過去返回身來尋找到了記憶。每一代人重返魯迅時代的現(xiàn)場,再看看我們這個時代,今人當然不會像阿Q一樣,要跟吳媽直接訴求“困覺”,他們只做不說,或者更復雜的戲碼已經(jīng)上演或者即將上演??袢撕桶構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有時是狂人,有時是阿Q,一個代表希望,一個代表絕望,一個是前進的,一個是滯后的。因為我們正是從歷中走來的,伴隨著歷史環(huán)境、歷史結構和歷史語碼的變遷。
 


 

  魯迅著作
 

  魯迅的棄醫(yī)從文,表面上是職業(yè)上的轉換,實際上,他何嘗不是以一顆醫(yī)生的心在文化的病床上進行解剖。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實是比史學更早,而魯迅的厲害之處就在于,他在歷史和文學敘事中,首先關注的是人,阿Q的超級符號化和狂人的力圖寫實性,無不指向編年的歷史。在今天,我們依然面對這樣的巨大文化困境:一方面,我們要為傳統(tǒng)文化在今天的傳承尋找到合法性;另一方面,我們要站在反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來審視傳統(tǒng)文化,以期重塑它正確的前進方向。茶界那么多表面看起來爭執(zhí)不休的問題,歸結起來,本質(zhì)上就是如何延續(xù)傳統(tǒng)茶文化的問題。進入新千年,瑞典漢學家朱費瑞還在追問:不愛喝茶的中國人能算中國人嗎?我們也會問,在社會空間逼向家庭空間的時代,茶本身攜帶的的雅元素是否能夠拯救這種空間的轉換?

  50壽辰時攝,1930年
 

  如今,我離開學校多年,讀魯迅的日記、書信,還有旁人對他的“研究”文章,走進他的日常生活,大概可以窺知一代文學家如何進入他的時代,并試圖從剖析歷史圖景中找到歷史的回音和前行的燈塔。你都是如何與魯迅聊天的?不妨找一個安靜的夜晚,泡一壺茶,靜靜的翻過那些熟悉的書頁,將他那些筆下人物邀請過來,來一場時空重疊的對話,就像復興沙龍一樣,我們追憶往事,今天發(fā)生的事也因為蘊含著記憶的基因,而成為追憶的一部分。2005年,電影《魯迅》中,用鏡頭直接追問:人有靈魂嗎,那么地獄也就存在了;革命啦,造反啦,媽媽的;吃人啦,救救孩子!

 

  2005年電影《魯迅》劇照
 

  章太炎曾經(jīng)給魯迅寫過一個條幅,引用的是《莊子·天運》里的話:“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涂卻守神,以物為量。”愛默生也曾說:“一個人如果能看穿這世界的矯飾,這個世界就是它的。”魯迅有他自己的世界,不要用你的世界去掩蓋他的世界,平常心即可,我們只是喝喝茶,聊聊天,在某個陽光隨性的下午,靜靜地打開他的書,讀一讀那些文字:“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感覺”。

 

責編: 水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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