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lián)大 茶館泡出文章

  西南聯(lián)大,茶館泡出文章

  1939年夏,我從四川合川二中高中畢業(yè),考上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學校九月開學,無奈從重慶去昆明交通十分困難,我足足用了兩個月,終于在十一月中才到達昆明大西門外新校舍報到。1941年夏,我剛讀完大二,就響應號召, “投筆從戎”,去給即將來我國支持抗日戰(zhàn)爭的美國空軍志愿大隊擔任英語譯員。我在西南聯(lián)大學習的時間前后不到兩年。
       
         西南聯(lián)大校門 

  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西南聯(lián)大的茶館文化。凡是聯(lián)大的同學大概沒有人沒上過泡茶館這門大課的。新校舍因陋就簡,僅有一個圖書館,座位有限;宿舍四十人一間,沒有書桌:課外活動幾乎等于零。于是,學校附近兩條街上的十來家大小茶館,從早到晚坐滿了聯(lián)大的學生,看書、寫作、聊天、玩橋牌,各得其所。

  汪曾祺1984年在《泡茶館》一文中回憶道

  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我和兩個外文系的同學經常一早坐到這家茶館靠窗的一張桌邊,各自看自己的書,有時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語。我這時才開始寫作,我的最初幾篇小說,即是在這家茶館里寫的。

  這里寫的兩個無名氏就是我和趙全章。我們仨是1936年春在鎮(zhèn)江參加高一男生集中軍訓時結識的,我上的是揚州中學,全章上的是蘇州中學,曾祺上的是鎮(zhèn)江中學。三人都是十六歲,編在同一個中隊,三個月同吃、同住、同操練。沒想到,三年以后,三人都當上了流亡學生,又同時考上了聯(lián)大,曾祺讀中文系,全章和我讀外文系。碰巧三人又同住一棟宿舍,又都愛好文藝,朝夕過從。每天課后,我們仨就各自帶上兩三本書、鋼筆、稿紙,一起去泡茶館。我們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西施”的五香花生米,一邊看書,多半是課外讀物,或寫點兒什么東西。茶館就是我們的“書齋”。誰寫好一篇東西,就拿出來互相切磋。曾祺第一篇小說的文采就讓我倆嘆服。全章中英文都好,經常寫抒情小詩,后來一篇接一篇從英文翻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我也寫一些小東西。我們最初的習作都是在這家茶館里泡出來的,投給中央日報文藝副刊,居然一篇篇小詩小文都陸續(xù)注銷來了。經常饑腸轆轆的窮學生,誰一拿到稿費我們仨就直奔文林食堂“打牙祭”。有時,茶館打烊以后,深更半夜還冒著雨到翠湖去逛蕩,享受免費的湖光夜色。

  大西門外經常塵土飛揚,風沙蔽日,無樹無花的校園儼然一片荒漠,茶館宛然水草迎人的綠洲。茶博士,不分男女,都親切如家人、溫馨如昆明四季如春的天氣。一碗碗清茶好似一派清流,蕩滌著家山萬里的游子的滿面風塵、灌溉著如饑似渴的心田、滋潤著綠綺年華、孕育著含苞欲放的性靈。

  茶館也是我們的殿堂。我們一邊飲茶,一邊虔誠地誦讀一部又一部文學經典,在茶香水氣里領受心靈的洗禮。我們墜入沈從文描繪的如詩如畫的“邊城”,傾聽他那透明燭照的聲音、溫存的節(jié)奏和音樂,如醉如癡,流連忘返。有時竟忘了回學生食堂去吃飯,只得用花生米來充饑。何其芳的《畫夢錄》誘使我們作起“橫海揚帆的美夢”。法國作家紀德根據《圣經》故事改寫的《浪子回家》,篇幅不長,卻讓我對一個流浪漢靈魂的受難感同身受,便用“浪子”作起筆名來,下意識地向往于靈魂的歸宿。

  西南聯(lián)大的流亡學子有福了。在烽火連天、無家可歸的歲月里,茶館文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心靈之家,促進我們自由自在地茁壯成長。汪曾祺在《泡茶館》一文中最后寫道:“如果我現(xiàn)在還算一個寫小說的人,那么我這個小說家是在昆明的茶館里泡出來的。”

  當年的茶友全章和曾祺已先后作古,哪年哪月,我才能回到昆明重溫茶館文化呢!
  作者:巫寧坤 

責編: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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