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驛失落的記憶

  云南太遙遠。

  山太高,谷太深。

  它許多重要的記憶便與道路有關。“云南”二字最早的記憶,大半是因為那個對道路也有著極大興趣的漢武帝,這絕對是一個有眼光有才氣的皇帝,他總是渴望通過道路,聯(lián)結外面更大的世界。張騫在西域對西南民間通道敏銳的直覺和準確的判斷,司馬相如在開鑿西南夷道上幾經(jīng)艱難的折騰,都促使他下決心開鑿一條通向西南夷再通向大夏(阿富汗)的國際通道。在西南夷的萬山重重中,剛好有這么一個不大的壩子,處在他理想中的這條通道南下西去的的咽喉之地,這塊地方便被當時具有絕對中國話語權的西漢中央王朝命名為“云南”,同時立云南縣府。“云南”兩個字自此出現(xiàn)在大中華的版圖上。“云南驛”是后來云南府遷祥云,此地專司驛站功能以后的叫法。

  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空的概念好像有些恍惚。

  風景乏善可陳。

  一片灰黑素樸的瓦屋,一條細長的小街,一丈來寬的石板路兩旁,鱗次櫛比地排著些人家,多是那種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漢族傳統(tǒng)的老木門、老木板的窗鋪屋,窗鋪大多沒下鋪板,關得緊緊的。有下了一兩扇窗鋪的,還用窗板橫搭著下邊,屋里黑洞洞的。偶有幾家殘留著點飛檐斗拱的院落,走進去,小院斑駁而寥落,寂無人聲。再走進某個土坯墻斑駁的院子,東張西望時,身后悄沒聲地摸出來個渾身散發(fā)著旱煙味的老倌,老倌穿著那種灰藍的對襟盤布紐扣的短衫,一件摞一件的,那款式也分不清是民國、清朝還是剛解放,混濁的眼晴打量著你……

  時間好象在某個日子停滯了。就像一本史書翻到某頁,有人在那兒疊了一個角,或是放了一支筆,日子就永遠擱在了那兒……

  等老倌問你從哪點來,再一一告訴你這是老馬槽,那是老馬廄、那曾是馬鍋頭留宿的地方時……我還是有些犯暈。

  這就是云南驛么,那個我們長山大水的云南因之而得名的地方?那個我們色彩斑斕的云南最早的縣府?

  小鎮(zhèn)沉默不語。

  我努力想象在它的高天闊云下,那些由歷史深處一步步緩緩走來的兵士役夫,一朝復一代沿途鑿石開路,有一天終于來到這個叫云南的地方。他們勞作的汗水成就了君王們的雄心和夢想,但這路上晨昏卻不知散落了多少無歸的人生。

  我努力想像在它瀝瀝的風雨中,南詔大帝帶領兵士與唐朝前來征討的十萬大軍在此叫陣對峙、震天動地的喊殺聲是否會從雷光電閃中傳來隱約的回聲,同樣因為扼交通要沖,云南驛成為南詔國一個重要的軍事前沿,這個有獨立性格的南詔國有尊嚴地捍衛(wèi)了自己的疆土,在此設置了第一個節(jié)度使。

  那時的云南驛不會這么沉默吧。

  終于到了明代的某天,云南驛結束了從西漢到明朝初期長達1500年作為縣、郡、州、賧和節(jié)度使的歷史,只作為驛站保留下來。馱著棉紗珠寶茶葉藥材鹽巴的馬幫經(jīng)過這里東來西去、南來北往;驛官飛馬在這里遞接軍機文件、販官走卒在此移交轉送……斗轉星移,街上的青石板被馬蹄人腳踩出了一個一個的坑洼。

  有人說,除了清代因為茶運繁榮,它最飽滿的章節(jié)該在二戰(zhàn)時期。

  那是一段我們依稀還可觸摸的往事。為了完成一本關于二戰(zhàn)的書,我采訪過許多人。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她努力直著背,花白的頭發(fā)梳得很精細,依稀能看得出年輕時的美麗、教養(yǎng)和矜持。這個叫黃歡笑的女人告訴我,云南驛曾改變了她的一生。

  二戰(zhàn)時的云南驛是中印緬戰(zhàn)區(qū)一個重要的軍事基地,在南古絲路的驛道上,戰(zhàn)時搶修的滇緬公路由此通過,中印輸油管從這里通過,老百姓和天南海北來的抗日士兵拉著大石碾子在這里搶修出了一個戰(zhàn)時機專用機場。著名的駝峰航線特別在這里設立了航空轉運站。中國人利用它靠山的地勢,聰明地修筑了許多隱蔽的機窩,有效地保護了自己和盟軍的飛機。當時,這里的天上地下穿梭流動著我們能想象的幾乎所有交通工具:插著令旗帶著紅纓穗的馬幫、畫著鯊魚牙齒和美女的B-27戰(zhàn)斗機、南洋機工駕著的大貨車、美軍吉普、手拉板車,木輪牛車……如果滇緬鐵路不流產(chǎn),連蒸汽火車差點都要開過來了。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員和援華盟軍云集在此,每天人來車往,熙熙攘攘,連名叫華美、紐約的西餐廳都開到了這里……

  激情年輕的香港女學生黃歡笑在云南驛的航空基地當了一名護士,故事浪漫簡單而又令人心痛:在這里愛上她的美國飛行員由于特殊任務及受傷,與她失散,痛失與綿長的思念纏繞了她的半生,當N年后她輾轉收到那些磨舊了邊角的滾燙的情書時,韶華已逝、早作了他人妻、他人母。

  所有故事中,最使我不能釋懷的是那個快樂的美國男孩莫尼,他們駕駛的飛機在戰(zhàn)斗中中了彈,正往云南驛機場飛,機上三個人接到命令可以棄機跳傘,眼看飛機搖搖擺擺馬上將墜落,莫尼突然發(fā)現(xiàn)機翼下邊是離云南驛不遠的中國古城祥云,他甚至看見了城中走動的人,他讓伙伴跳了傘,自己卻加足了油門駕機越過古城,燃燒的飛機一頭撞落到了祥云城外的山上……

  我在似乎凝固的時間中一步步走過那條被馬蹄和人腳板踩踏出窩陷的窄窄的青石驛路,走過發(fā)生在這路上又寂滅在這路上的那些為人知和不為人知的故事與記憶,小鎮(zhèn)依然寂寥無聲。

  戰(zhàn)爭結束,云南驛驛站的功能隨馬幫的消失而退化,后來新修的320國道和十幾年前新建的高速公路把它甩在了十幾里之外。失去了交通樞紐的位置,沒有了人流、物流,小鎮(zhèn)失去了經(jīng)濟支撐,退回艱難的農(nóng)耕時代……人們漸漸離開了這里,向往現(xiàn)代生活的年輕人更急著往外走。

  小鎮(zhèn)日愈敗落……

  政府努力想把它變成一個旅游景點,點開網(wǎng)頁,看見鎮(zhèn)上歡天喜地地慶祝它終于被評上了二A級景區(qū)。心里有些難受,我們云南風景萬千,全國和世界的人都趕著來瞧,四、五A級的景點景區(qū)也不知有多少。而這個云南因之而得名的地方,干嗎要用“二A”來埋汰自己。敗落是故事,故事也是一道被敘述被記憶的風景,但這個風景與“吃住行游購娛”的景區(qū)A級標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也許,一塊土地也一如人一樣,有自己的命運與輪回。這就是所謂“逝者如斯夫!”,所謂滄海桑田吧。

責編: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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