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岕茶匯抄》(清·冒襄)

  冒襄(1611-1693),字辟疆,號(hào)巢民,又號(hào)樸巢,江蘇如皋人。冒襄幼有俊才,負(fù)時(shí)譽(yù)。史可法薦為監(jiān)軍,后又特用司李,皆不就。明亡后無意用世,性喜客,所居有樸巢、水繪園、深翠山房諸勝,擅池沼亭館之景,四方名士,招致無虛日。晚年結(jié)匿峰廬,以圖書自娛。有《水繪園詩文集》、《樸巢詩文集》及《影梅庵憶語》等傳世。
  《岕茶匯抄》大半取材于馮可賓《岕茶箋》,還鈔于許次紓《茶疏》和熊明遇《羅岕茶記》??居姓汛鷧矔?,張潮撰序和跋;有冒氏小品四種本,光緒乙酉(1885)刊;有冒氏叢書本,光緒己亥(1899)刊。
  本書以冒氏小品四種本為底本,參校他本。

小引

  茶之為類不一,岕茶為最,岕之為類亦不一,廟后為佳。其采擷之宜,烹啜之政,巢民已詳之矣,予復(fù)何言,然有所不可解者,不在今之茶,而在古之茶也。古人屑茶為末,蒸而范之成餅,已失其本來之味矣。至其烹也,又復(fù)點(diǎn)之以鹽,亦何鄙俗乃爾耶。夫茶之妙在香,茍制而為餅,其香定不復(fù)存。茶妙在淡,點(diǎn)之以鹽,是且與淡相反。吾不知玉川之所歌、鴻漸之所嗜,其妙果安在也。善茗飲者,每度卒不過三四甌,徐徐啜之,妙盡其妙。玉川子于俄頃之間,頓傾七碗,此其鯨吞虹吸之狀,與壯夫飲酒,夫復(fù)何姝。陸氏《茶經(jīng)》所載,與今人異者,不一而足。使陸羽當(dāng)時(shí)茶已如今世之制,吾知其沉酣于此中者,當(dāng)更加十百于前矣。昔人謂飲茶為水厄,元魏人至以為恥甚,且謂不堪與酪作奴,茍得羅介飲之,有不自悔其言之謬耶。吾香三天子都,有抹山茶,茶生石間,非人力所能培植,味淡香清,采之甚難,不可多得。惜巢民已歿,不能與之共賞也。
  心齋張潮[1] 撰


  環(huán)長興境,產(chǎn)茶者曰羅嶰,曰白巖、曰烏瞻、曰青東、曰顧渚、曰筱浦,不可指數(shù),獨(dú)羅嶰最勝。環(huán)嶰境十里而遙,為嶰者亦不可指數(shù)。嶰而曰岕,兩山之介也。羅氏居之,在小秦王廟后,所以稱廟后羅岕也。洞山之岕,南面陽光,朝旭夕曄,云滃霧浡,所以味迥別也[2]。

  產(chǎn)茶處,山之夕陽勝于朝陽。廟后山西向,故稱佳??偛蝗缍瓷侥舷颍荜枤猹?dú)專,足稱仙品[3]。

  茶產(chǎn)平地,受土氣多,故其質(zhì)濁。岕茗產(chǎn)于高山,澤是風(fēng)露清虛之氣,故為可尚。茶以初出雨前者佳,惟羅岕立夏開園,吳中所貴,梗粗葉厚,有蕭箬之氣。還是夏前六七日,如雀舌者佳,最不易得。

  江南之茶,唐人首稱陽羨,宋人最重建州,于今貢茶兩地獨(dú)多。陽羨僅有其名,建州亦非最上,惟有武夷雨前最勝。近日所尚者,惟長興之羅岕,疑即古之顧渚紫筍也。介于山中謂之岕,羅隱隱此故名羅。然岕故有數(shù)處,今惟洞山最佳。姚伯道云:明月之峽,厥有佳茗,是上乘品。要之,采之以時(shí),制之盡法,無不佳者。其韻致清遠(yuǎn),滋味甘香,清肺除煩,足稱仙品。若在顧渚,亦有佳者,人但以水口茶名之,全與岕別矣[4]。

  岕中之人,非夏前不摘。初試摘者,謂之開園。采自正夏,謂之春茶。其地稍寒,故須待時(shí),此又不當(dāng)以太遲病之。往日無有秋摘,近七八月重摘一番,謂之早春,其品甚佳,不嫌少薄也[5]。

  岕茶不炒,甑中蒸熟,然后烘焙。緣其摘遲,枝葉微老,炒不能軟,徒枯碎耳。亦有一種細(xì)炒岕,乃他山炒焙,以欺好奇。岕中惜茶,決不忍嫰采,以傷樹本。余意他山摘茶,亦當(dāng)如岕,遲摘老蒸,似無不可。但未試嘗,不敢漫作[6]。

  岕茶,雨前精神未足,夏后則梗頁太粗。然以細(xì)嫰為妙,須當(dāng)交夏時(shí)。時(shí)看風(fēng)日晴和,月露初收,親自監(jiān)采入籃。如烈日之下,又防籃內(nèi)郁蒸,須傘蓋至舍,速傾凈匾薄攤,細(xì)揀枯枝病葉、蛸絲青牛之類,一一剔去,方為精潔也[7]。

  蒸茶,須看葉之老嫩,定蒸之遲速,以皮梗碎而色帶赤為度,若太熟則失鮮。起其鍋內(nèi)湯頻換新水,蓋熟湯能奪茶味也[8]。

  茶雖均出于岕,有如蘭花香而味甘,過霉歷秋,開壇烹之,其香愈烈,味若新沃,以湯色尚白者,其洞山也。他嶰初時(shí)亦香,秋則索然,與真品相去霄壌。又有香而味澀,色淡黃而微香者,有色青而毫無香味,極細(xì)嫩而香濁味苦者,皆非道地。品茶者辨色聞香,更時(shí)察味,百不失矣[9]。

  茶色貴白,白亦不難。泉清瓶潔,葉少水洗,旋烹旋啜,其色自白。然真味抑郁,徒為目食耳。

  若取青綠,天池、松蘿及下岕,雖冬月,色亦如苔衣,何足稱妙。莫若真洞山自谷雨后五日者,以湯薄浣,貯壺良久,其色如玉,冬猶嫩綠,味甘色淡,韻清氣醇,如虎丘茶作嬰兒肉香,而芝芬浮蕩,則虎丘所無也[10]。

  烹時(shí)先以上品泉水滌烹器,務(wù)鮮務(wù)潔。次以熱水滌茶葉,水太滾恐一滌味損,以竹箸夾茶于滌器中,反復(fù)滌蕩,去塵土、黃葉、老梗盡,以手搦干,置滌器內(nèi)蓋定,少刻開視,色青香洌,急以沸水潑之。夏先貯水入茶,冬先貯茶入水[11]。

  茶花味濁無香,香凝葉內(nèi)。

  洞山茶之下者,香清葉嫩,著水香消。

  棋盤頂、烏紗頂、雄鵝頭、茗嶺,皆產(chǎn)茶地,諸地有老柯嫩柯,惟老廟后無二,梗葉叢密,香不外散,稱為上品也。

  茶壺以小為貴,每一客一壺,任獨(dú)斟飲,方得茶趣。何也,壺小香不渙散,味不耽遲。況茶中香味,不先不后,恰有一時(shí),太早未足,稍緩已過。個(gè)中之秒,清心自飲,化而裁之,存乎其人[12]。

  憶四十七年前,有吳人柯姓者,熟于陽羨茶山,每桐初露白之際,為余入岕,箬籠攜來十余種,其最精妙不過斤許數(shù)兩,味老香淡,具芝蘭金石之性。十五年以為恒。后宛姬從吳門歸,余則岕片必需半塘顧子兼,黃熟香必金平叔,茶香雙妙,更入精微。然顧、金茶香之供,每歲必先虞山柳夫人,吾邑隴西之倩姬與余共宛姬,而后他及[13]。

  金沙于象明攜岕茶來,絕妙。金沙之于精鑒賞,甲于江南,而岕山之棋盤頂,久歸于家,每歲其尊人必躬往采制。今夏攜來廟后、棋頂、漲沙、本山諸種,各有差等,然道地之極,真極妙,二十年所無。又辨水候火,與手自洗,烹之細(xì)潔,使茶之色香性情,從文人之奇嗜異好,一一淋漓而出。誠如丹丘羽人所謂,飲茶生羽翼者,真衰年稱心樂事也。

  又有吳門七十四老人朱汝奎,攜茶過訪,茶與象明頗同,多花香一種。汝奎之嗜茶自幼,如世人之結(jié)齋于胎,年十四入岕迄今,春夏不渝者百二十番,奪食色以好之。有子孫為名諸生,老不受其養(yǎng),謂不嗜茶,為不似阿翁。每竦骨入山,臥游虎虺,負(fù)籠入肆,嘯傲甌香,晨夕滌瓷洗葉,啜弄無休,指爪齒頰與語言激揚(yáng)贊頌之津津,恒有喜神妙氣,與茶相長養(yǎng),真奇癖也。

  吾鄉(xiāng)既富茗柯,復(fù)饒泉水,以泉烹茶,其味大勝,計(jì)可與羅岕敵者,唯松蘿耳。予曾以詩寄巢民云:君為羅岕傳神,我代松蘿叫屈;同此一樣清芬,忍令獨(dú)向隅曲。迄今思之殊深,我以黃公酒壚之感也。心齋居士題。

[1] 張潮,字山來,一字心齋,安徽?縣人。約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前后在世。以歲貢生官翰林孔目。張潮輯錄各家文集中類于傳奇之文字,為《虞初新志》二十卷,又輯有《昭代叢書》一百五十卷、《檀幾叢書》五十卷。張潮工于詞,有《花影詞》傳世。
[2] 此“環(huán)長興境”一節(jié),鈔錄錄馮可賓《岕茶箋·序》。
[3] 此節(jié)論茶山之夕陽朝陽,以及后兩節(jié)論茶產(chǎn)平地高山,茶以初出雨前者佳,鈔錄熊明遇《羅岕茶記》。
[4] “江南之茶,唐人首稱陽羨”一節(jié),鈔錄許次紓《茶疏·產(chǎn)茶》。
[5] 此岕茶“開園”、“秋摘”一節(jié),鈔錄許次紓《茶疏·產(chǎn)茶》。
[6] 此節(jié)中“不炒”、“摘遲”,鈔錄許次紓《茶疏·岕中制法》。
[7] 此節(jié)岕茶采摘“須當(dāng)交夏時(shí)”,鈔錄馮可賓《岕茶箋·論采茶》。
[8] “蒸茶”一節(jié),鈔錄馮可賓《岕茶箋·論蒸茶》。
[9] 此節(jié)羅岕洞山與他嶰之辨別,鈔錄馮可賓《岕茶箋·辨真贗》。
[10] “茶色貴白”一節(jié),鈔錄熊遇明《羅岕茶記》。
[11] 此滌器、洗茶一節(jié),鈔錄馮可賓《岕茶箋·論烹茶》。
[12] “茶壺以小為貴”一節(jié),鈔錄馮可賓《岕茶箋·論茶具》。
[13] 冒襄此則茶事,在《影梅庵憶語》中亦有記述:“姬能飲,自入吾門,見余量不勝焦葉,遂罷飲……而嗜茶與余同性,又同嗜界(岕)片,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

責(zé)編: yef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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