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子以虛擬的喻體形式存儲我心已久，當(dāng)生活或者情感以酸甜苦辣咸等種種滋味雜陳而來，我首先想到的比喻是，人生則五味子——其實，之前我沒見過五味子;北方佳人，盛意熱誠，五千里快遞，使五味子以本體形式,抵達(dá)我掌心，緋紅或至暗紅的粒子，顆顆分明，雖然濃縮而皮收成皺，陽光透著窗格子照亮我掌，我看到五味子紅燦燦，透光處，依然晶瑩。
五味子吃法有種種，直接嚼，煮粥吃，浸酒，蒸雞，益氣生津、斂肺滋腎;還有一種呢，是泡茶。我選泡茶。
我是口腹之徒，有事沒事，常丟瓜子人嘴，養(yǎng)口，那好的五味子，哪舍得如此形而下?喝酒是豪舉，惜乎我滴酒不能沾，膽氣養(yǎng)不了;蒸雞是蠻好的，補(bǔ)人，只是想到自己老將至終究未至，不好意思吃補(bǔ)藥，不敢養(yǎng)胃;那么最獲我意的，是抓一小把五味子，握掌中，然后聽到其自掌心滑落，叮叮叮掉入玻璃杯里，然后是呲呲呲，灌上開水，讓五味子以茶的形態(tài)，養(yǎng)我心。
北方佳人向我描繪過五味子，說五味子是藤本植物，像葡萄藤，藤是黑中透著紅，夏天的花是細(xì)碎的小白花，“其葉似杏而大，蔓生木上，子作房如落葵，大如櫻子”，一串一串，一叢一叢，繞著大樹像瓔珞，玉樹瓊枝，蒼翠綠葉，風(fēng)吹佳木，串串小花隨風(fēng)舞蹈，意境是那么美，那么，在漫山遍野五味子花叢中，有沒有一位小女孩在如斯意境里，采摘一朵戴?北方佳人說，五味子白花開后，就結(jié)果實了，果實開始是綠的，翠綠翠綠的，然后是泛白，白里透著紅，再然后是紅，鮮紅，老紅，酡紅，紅得發(fā)紫色光芒。
“這時候，我會爬到高高的樹上去，采擷下來，”北方佳人說，“五味子可能是有些野性吧，很難養(yǎng)。”呵呵，我想象中的這位北方佳人，也是有些野性的吧。高高的樹上結(jié)五味子，小妹妹爬樹采，會不會嬌喘吁吁爬上半樹，嗖的一聲摔下來?震得落果繽紛，紅紅的五味子定然滿地落紅。讓我在五千里外，隔著少年到中年迢遞的時間段，眺望歲月深處的如花童年。
人到中年，回望歲月，我們誰都不是純味的少年，人生之況味如茶里的五味子，已蘊(yùn)含著憂傷的甜、幸福的澀、快樂的酸了。
五味子沉靜地伏在杯底，熱氣在升騰，水是那么熱烈，茶是那么鮮艷，水茶一遇，當(dāng)是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吧。我輕輕地嗔，我沒嗅出氣來，香氣沒有，酸氣也沒有，再細(xì)細(xì)啜，我沒啜出味來，甜味沒有，苦味也沒有，我再嗅，我再飲，在塵世間過久了的人，誰的感覺不被歲月鈍化?我反復(fù)追嗔與啜飲，我是在尋覓五味子蘊(yùn)含的人生五味。陶淵明詩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在人生里下種，各種欲望雜念蓬勃叢生，掩了純正真味，雜念盛真味稀。我尋尋覓覓茶中真味，我怕我早已被塵世荒蕪的遲鈍觸覺誤了茶里盛情。只是，人冬的水易冷，待到滾燙燙的燙水成溫吞吞的溫水，我喝的這五味子茶，是溫開水味。
一夜無夢。睡罷一甌茶。多年習(xí)慣了，我每日從夢里重返人世間，都是從一壺茶開始。我尋了茶杯在手，猛然見，昨夜殘存的五味子茶，綻放芳華，芳華釋放于水。窗外暖陽照紫砂壺，陽光投影，掩了茶杯，半杯瑟瑟半杯紅;端茶到陽臺，讓陽光照徹，才發(fā)現(xiàn)整個杯中全是一片緋紅。不是紅茶,勝似紅茶，遼闊天里五味茶。聞了，飲了，吞胃了，入腑了，各器官都出味了，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云：“酸咸入肝而補(bǔ)腎，辛苦人心而補(bǔ)肺，甘人中宮益脾胃。”酸中甜，甜里咸，咸間澀，苦澀里面是隱隱微微的辣味。對了，這是活著味了。
人到五味便滄桑，滄桑才知人五味。五味子或許不是青澀的青青草，不是那么容易溢出味色的吧。就像經(jīng)歷了種種情境的人，喜來了，樂并不上臉;苦嘗了，淚也不那么容易出眼眶，她已見慣春花秋月，他也歷盡嚴(yán)寒酷暑，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也是淺淺笑，也是淡淡妝。然則其心已真如枯井嗎?那怕也是未必的，五味子將人間情，內(nèi)斂了，沉深了，沒有時間檢驗與發(fā)酵，茶無味，酒無香;有了醞釀激蕩呢?那就如五味子，一切都會向你綻放了吧。
茶禪一味，茶藥一味，茶與情不也一味?茶與人生不也一味?藥書云五味子，“主益氣，補(bǔ)不足，強(qiáng)陰，益男子精。”孟子說，“吾養(yǎng)吾浩然之氣”，我的浩然之氣漸少了，我需要養(yǎng)了;歲月流失精神，我也需要補(bǔ)不足了。我在五千里外的江南，向五千里外的塞北，遙遙致謝，謝謝北方佳人盛意殷殷，在我日漸走向沉淪之時，貽我五味子,壯我男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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