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百戲

楊子笠

到常州考察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最后一個考察點,是歷史文化街區(qū)的呂宮府,觀摩評彈、吟誦、書畫、香道、茶道等傳統(tǒng)文人的閑居雅興。呂宮府地處常州市區(qū)中心,原來是常州明清古建筑群的一部分,十多年前常州大拆文物古建,踐踏歷史文化,進行都市改造,發(fā)展現(xiàn)代化商圈,呂宮府逃過了城市基建的浩劫,成了大規(guī)模拆除劫余的幸存。

以前有朋友告訴我,蘇東坡晚年從海南貶謫放歸,回到常州定居,逝世之處就在此地的“藤花舊館”,似乎難逃現(xiàn)代化的厄運,慘遭拆遷大隊的荼毒,拆了之后又新建了現(xiàn)代古跡。因為我到得晚,無緣考察新修的藤花舊館,也不知道保留了多少東坡的遺韻。不過,東坡一生波折甚多,經(jīng)常遭貶,曾被朝廷“恩準(zhǔn)常州居住”,在常州(宋代包括武進、無錫、宜興、江陰、靖江)度過一陣子閑置的歲月。他有一首《菩薩蠻》詞,寫于元豐七年(1084),說的就是歸老常州的宜興(陽羨):“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物外游。有書仍懶著,水調(diào)歌歸去。筋力不辭詩,要須風(fēng)雨時。”兩年之后,他重返政壇,早春再游常州,就興致勃勃寫了膾炙人口的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彪m然沒看到新修的東坡故居,想到我的足跡能夠覆蓋東坡曾經(jīng)親炙過的這片土地,晚宴又吃到了令他口饞的河豚,也就心滿意足了。

到達呂宮府的時候,聞香品茶已經(jīng)到了尾聲,大多數(shù)人都已意態(tài)闌珊。老王與老季聽說我到了,倒是興奮得很,忙說研究茶的來了,給他玩玩宋朝的點茶。南京非遺文化研究所的朋友,有鉆研宋代點茶的,把茶粉研磨得極細,用茶筅在黑漆茶碗里,模仿宋代點茶風(fēng)尚,打出了厚厚的淡青色沫餑。老季是常州的著名書畫家,拿了一根長長的竹簽當(dāng)畫筆,蘸上濃綠的茶漿,居然有模有樣地點畫出一叢竹篁。他一邊畫一邊抱怨,說茶沫會黏滯筆畫,所以不能連筆,要用點畫法方式來畫。我們都說,畫得不錯,再畫幅梅花吧。他又點畫了山石梅花,居然還有枯枝寒梅的韻味,引來了一片贊譽。

五代北宋的《清異錄》,托名陶榖所撰,書中有“生成盞”一則,說到有個福全和尚,能夠在茶湯的沫餑上寫詩。并排四只茶碗,他可以在每碗寫一句詩,成一首絕句。福全在茶湯中寫詩的本領(lǐng)遠近知名,引來了大批觀眾,都要看他顯示茶湯寫詩的絕技。福全后來自嘲說:“生成盞里水丹青,巧畫工夫?qū)W不成。卻笑當(dāng)時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清異錄》還說,“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之‘茶百戲’?!蔽铱蠢霞驹诓铚G上畫畫,藝術(shù)效果雖然遠遜宣紙上的揮灑,卻有新奇可觀之處,本領(lǐng)也不輸于福全和尚。不知道古人在茶湯上寫詩作畫,是否也用竹簽蘸點之法,還是用傳統(tǒng)的毛筆,飽蘸墨汁,在茶湯沫餑上展現(xiàn)書畫技巧。不管古人是用什么書寫工具,我們過去總以為在茶湯上寫詩畫畫,是匪夷所思的技藝,當(dāng)作神跡來談?wù)摰?,居然讓老季給掌握了,再現(xiàn)宋代點茶中“茶百戲”的奧祕,倒是讓我大受啟發(fā)。

老友老季畫完了山石梅花,問我要不要試試,寫幾個字,在茶湯上留個墨寶?大家都起哄,說既然來常州,總得留個字,算是給茶神陸羽上支香吧。于是,我也拿起竹簽,蘸了濃濃的茶漿,在新打出來的沫餑上寫了“姹紫嫣紅”四個字。真如老季說的,沫餑的黏滯性極強,筆畫不能連貫,只好斷斷續(xù)續(xù),連點帶寫,勉強成書。南京的朋友又調(diào)制了赭紅的茶漿,說可以用來畫印章,于是,依從他們的主意,畫了一方印章。畫完看看,還真是有模有樣的“茶百戲”,雖然入不了蘇東坡的法眼,大概可以跟福全和尚別別苗頭。

【摘自2018年第2期《吃茶去》雜志;作者:王祖遠(重慶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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