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娘娘與“綠雪芽”:一個傳說的文化隱喻
太姥娘娘雕像
1982年6月,福建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名叫《太姥山民間傳說》的小書,收集太姥山民間傳說37個,其中有一個名曰“綠雪芽”,全文如下:
太姥山“綠雪芽”,是馳名中外的名茶。
綠雪芽,俗名“白茶芯”,形狀纖細柔軟,毛茸茸的,呈銀白色,又叫“銀針”、“白毫”。它的次品叫“旗槍”,因為葉子如旗,芽尖似槍。這種茶,是一芽一葉采下來制成的。
綠雪芽是佳樹。它不但可以飲用、藥用,傳說過去人們用鴻雪洞那株老茶的根雕鑿成茶杯,不用茶葉,熱水一沖,便有綠雪芽茶的味道。出遠門的人,用它作小碗,途中倘若遇到黑店、壞人暗下毒藥,那碗很靈驗,即刻現(xiàn)出黑色的瘢痕來。
鴻雪洞上那株綠雪芽茶,是太姥山脈綠雪芽的始祖。傳說它是堯時太姥山下才堡村的窮家女子藍姑培養(yǎng)的。她因避難棲居太姥山中巖洞庵里,一天偶爾走到鴻雪洞上,發(fā)現(xiàn)荒草叢中,有株與眾不同、亭亭玉立的茶樹。她鋤掉荒草,給茶樹培土,并用鴻雪洞口的丹井水澆灌。春去秋來,那茶長出綠雪似的晶瑩碧透的葉芽。她采葉芽制茶,叫“綠雪芽茶”。
這茶,用山泉水來泡,就格外清甜、芬芳。每當窮苦的才堡村父老悄悄來探望她,她都用綠雪芽茶來敬鄉(xiāng)親。品嘗過的,都贊不絕口。一年,才堡村中窮人孩子患麻疹,幸虧她施舍了綠雪芽茶,救了不少人命。因此,人們便稱它為“仙茶”了。藍姑樂善好施,便把這茶傳給山下窮人栽種;歲歲萌芽,綠雪芽茶遍野皆綠了。
春花開了又謝,秋月圓了又缺,過了好多年后,藍姑仙去了。人們很感念她,每當夜深更靜,山月皎皎,大家在傳聲谷呼喚她。這聲音傳到天上,藍姑聽了很感動。于是,每年七月七日,她在望仙橋上與人們會面一次。這天,她駕五色龍馬,衣袂飄飄,環(huán)佩叮當,面如芙蓉,細眉彎彎,很是慈祥。
此后,人們?yōu)榱思o念她,在鴻雪洞旁,為她造了石墓,白云寺上,為她塑造了栩栩如生的遺像,并尊稱她為“太姥娘娘”。至今,每年三月清明,還有人把新采的綠雪芽茶,用紅漆供盤盛著,放在她遺像前祭奠她哩。[1]
據(jù)了解,為了編寫此書,編寫組抽調當時的福建省民間文藝研究會、寧德地區(qū)文化局和福鼎、寧德、福安幾個縣的作者組織了一個采風組,深入太姥山地區(qū)采錄,再由采錄作者整理后編成此書。上面這個“綠雪芽”的傳說也是采自民間,在太姥山地區(qū)口口相傳已久,對研究太姥山文化和福鼎白茶文化,是個值得重視的“遺珍”。
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民間是文化發(fā)展最肥沃的土壤。21世紀初,隨著福鼎白茶產業(yè)的發(fā)展興盛,福鼎白茶文化的挖掘、整理乃至新的建構被提上議事日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發(fā)現(xiàn),源頭指向太姥山的福鼎白茶,其文化的源頭與太姥娘娘的緊密關系也越來越明晰,伴隨著“天下白茶,源于太姥”“太姥山是一座白茶山”等概念的不斷強化,“太姥娘娘是中國白茶始祖”的認知也獲得廣泛的認同。所幸的是,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老百姓在上個世紀乃至更早時候已經以口頭的形式為我們創(chuàng)作和保留了一個幾乎完美的“太姥娘娘與福鼎白茶”的傳奇故事。
太姥煮茶圖 佚名 作
這個傳奇故事很短,但內涵很豐富?!霸谶@個生命力極強的民間傳說中流淌著一個源遠流長的茶葉起源的故事?!盵2]它以一種文化隱喻的方式,觸發(fā)我們去聯(lián)想福鼎白茶的前世今生,去理解一株偉大植物與一位女神之間的“親密”關系。它以平實無華的語言,傳遞了至少以下幾個值得注意的信息:第一,傳說的主人公“太姥娘娘”本是堯時太姥山下的窮家女子,救苦行善于人間,“仙去”后被尊為“太姥娘娘”;第二,太姥娘娘救苦行善的主要“媒介”就是“綠雪芽”茶;第三,每年三月清明,人們用紅漆供盤盛著新采的綠雪芽茶祭奠太姥娘娘。
以上幾個信息展開來說,首先值得關注的是,太姥本為堯時太姥山下的窮家女子,因為救苦行善于被尊為女神。這個信息實際上透露的是,太姥山地區(qū)在遠古時期的族群生存情況,它告訴我們,“在上古時期,太姥山所處的閩浙一帶,并非中土之外的孤寂之地,而是南方古代人類活動的活躍地帶”[3]。近年的考古發(fā)掘,也應證了早在5000年前,太姥山地區(qū)已有較大規(guī)模的人類活動。地處太姥山下店下鎮(zhèn)的馬欄山遺址及附近的洋邊山遺址、后保欄山遺址,以及太姥山鎮(zhèn)彭坑村后門山遺址都在證明,在巍峨太姥山和澎湃東海的間隔地帶,生活著被稱為閩越或甌越之一部分的先民,他們在太姥山地區(qū)飯稻羹魚,發(fā)展出了最早的太姥山區(qū)域文明,而“太姥”就是他們之間最杰出的代表。民國郭白陽把“太姥”稱為“八閩人祖”。[4]盧美松先生認為:“太姥是先秦乃至帝堯時代被尊為始祖母的女性,她和她的子孫們是開發(fā)福建及其毗鄰地區(qū)的拓荒者。”“遠古時代在福建及其周圍分布著眾多的原始氏族和部落,他們就是閩族的先民。這是由女性酋長領導的氏族社會,而他們的始祖母被后世尊稱為太姥或太母?!盵5]
回到太姥娘娘與茶。學者王宏甲先生在《太姥娘娘,人類的茶之母》一文中認為:“堯的時代距今已有4000多年。這個傳說的真實性如何?……茶最初是作為藥用的,后來從藥用過渡為茶飲。以此看,藍姑采山茶治麻疹的故事發(fā)生在堯的時代,在時間上是可能的。”[6]
從種茶到制茶:福鼎白茶的神圣性“基因”
“綠雪芽”古茶樹
我們再看這個傳說第二個值得關注的信息,就是太姥娘娘主要是通過“綠雪芽”茶這個“媒介”實現(xiàn)其救苦行善,首先是她發(fā)現(xiàn)了鴻雪洞旁那株與眾不同的茶樹并進行培育;其次她施舍了這綠雪芽茶救治了不少患麻疹病孩;再次她把這茶傳給山下窮人栽種,使綠雪芽茶廣泛種植。那么,這株“綠雪芽”到底是怎么樣的一株茶?
其實這株綠雪芽,除了進入了民間傳說,科學研究者對其也早有關注。陳椽教授的《茶業(yè)通史》就記載了這株野生茶樹:
在我國東南茶區(qū),福建的野生大茶樹也分布很廣,1957年和1958年,在閩南和閩西以及閩東北茶區(qū)陸續(xù)都有發(fā)現(xiàn)。如福鼎太姥山上的最大茶樹,高達6米以上,主干基部直徑18厘米,周圍35厘米,樹冠直徑2.7米,分枝離地高達2.5~3.4米,葉長17厘米,闊5~6.6厘米,葉脈10對。[7]
茶樹育種專家郭元超等1957年開始就對這株綠雪芽茶樹為重點的太姥山野生茶樹進行跟蹤考察,他們得出一個結論,太姥山獨特的區(qū)位特點和日照、土壤等條件,為野生茶樹的生長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條件。[8]吳祝平先生在《閩東茶葉溯源商榷》一文中,以野生茶樹的發(fā)現(xiàn)來證明閩東是古老茶區(qū)。文中說閩東野生大茶樹主要分布在北緯26.5—27.5度之間,即分布太姥山系海拔800—1000米之間的喬木林或次生林中,而這與貴州省野生茶分布緯度相近,可見閩東亦是茶樹原產地之一。[9]學者王宏甲認為:“中國不止西南有野生茶樹,南方不少地方都有,如武夷大紅袍、福鼎大白茶等,都有高大的野生古茶樹?!盵10]現(xiàn)在制作福鼎白茶所采用的品種之一福鼎大白茶就是由太姥山的野生茶樹繁殖而來,這株名為“綠雪芽”的大白茶母樹被稱為“真正意義的白茶生產歷史見證的‘活化石’”[11]。以上為“太姥娘娘手植綠雪芽”這一古老的故事傳說的合理性準備了科學的旁證。
“綠雪芽”石刻
除此之外,被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福鼎白茶制作技藝,其核心方法與運用曬干或自然晾干的上古先民采用的制茶法相同,與太姥娘娘為小兒治療麻疹的制茶(實為藥)方法相同,這就容易使人聯(lián)想,如今這種原始而生態(tài)的制茶工藝是否就是沿襲當年的“基因”。再加上白茶的藥用功能,比如卓劍舟在《太姥山全志》說的:“綠雪芽,今呼為白毫,香色俱絕,而尤以鴻雪洞產者為最。性寒涼,功同犀角,為麻疹圣藥。”[12]就更加使福鼎人民堅決地認定,太姥娘娘是一個像神農一樣,第一個發(fā)現(xiàn)白茶的藥用保健功效,并不遺余力培育和推廣白茶的“始祖”?!盎蛟S早在藍姑生活的時代,人們就已發(fā)現(xiàn)了野生白茶的這一特殊藥用功能。由于防治小兒麻疹的機緣巧合,藍姑采山茶煎湯治療病孩的方法得以在民間傳播。此后,人們?yōu)榱吮4娲酥尾∶胤剑瑖L試將野茶樹的嫩葉采摘曬干以方便保存,從而發(fā)明了最早的天然曬茶法。而白茶也由此慢慢從藥用過渡到日常飲用,并獲得大量栽培,最終造就了今日福鼎白茶產業(yè)的繁榮?!盵13]
關于白茶的培育和推廣,還有一個故事也在太姥山地區(qū)廣為流傳:
陳煥,湖林頭村人,光緒間孝子,家貧。一日,詣太姥祈夢,姥示種綠雪芽可自給。煥因將山中茶樹移植,初年僅采四五斤,以茶品奇,價與金埒,煥家卒小康。自是,種者日多。至民國元年,全縣產量達十萬斤矣。[14]
這個故事被記載在出版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的《太姥山全志》,講的是綠雪芽從山上被培植到山下,成為尋常百姓家脫貧、致富、奔小康的重要依托,并逐漸推廣發(fā)展成為一個產業(yè)的過程,有意思的是,即便是這樣一個很有現(xiàn)實性和紀實色彩的故事,福鼎人也沒忘了,最初還是緣于太姥娘娘的夢示。
我們發(fā)現(xiàn),以“綠雪芽”為代稱的福鼎白茶,從茶種開始,到茶葉制作,乃至產業(yè)性的發(fā)展過程,處處閃現(xiàn)著太姥娘娘的“身影”,其與女神的關系如此緊密,其神圣性文化“基因”竟如此強大!
從民間到官方:“中國白茶始祖”的身份確認
“中國白茶始祖·太姥文化傳承禮”
自古以來,這位女神和以她命名的這座名山,有一個神圣化的過程,筆者對相關史料和事實進行梳理,發(fā)現(xiàn)至少有4次國家層面對女神的敕封或敕祭,先后是“堯封太姥”“漢武帝令東方朔授封”“唐玄宗敕春秋二祭”和“閩王封為西岳之神”,這4次敕封或敕祭,都是太姥被納入華夏文明譜系的重要事件,也是“太姥”神圣化的過程。(詳見《從“堯封太姥”到“白茶始祖”:“太姥”的神圣化過程》一文)而在福鼎民間,自發(fā)對太姥的祭奠儀式也一直存在,這是不可忽視的民間力量對“太姥”神圣化進程的推動。比如,福鼎市的道教界沿襲東漢王烈《蟠桃記》的道教“視點”,視太姥娘娘為道教神靈,在傳說中太姥飛升的日子——每年七月初七,舉行對太姥娘娘的祭典。佛教界則視太姥為護法神,命名曰“太姥娘娘菩薩”,太姥山幾乎每個寺院都有“太姥圣殿”供奉太姥娘娘,他們也會在每年七月初七舉辦法會。太姥山地區(qū)的信眾則會在七月初六或者更早就來到太姥山,參加各種形式的祭拜儀式,或是在七月初七凌晨0點為太姥娘娘燒“頭柱香”。
而福鼎茶界,更是以各種不同的形式來表達對這位白茶始祖的崇敬。如從2012年開始每年一屆的福鼎白茶開茶節(jié),都相應的舉辦太姥娘娘祭祀活動;從2020年開始開始,太姥山白茶商會聯(lián)合有關部門,在太姥山上太姥娘娘雕像廣場舉辦“白茶始祖·太姥文化傳承禮”;作為“綠雪芽”茶品牌名稱的擁有者福建天湖茶業(yè)有限公司,不但在其綠雪芽白茶莊園內建了“太姥廟”供奉太姥娘娘,而且還每年舉辦以祭奠太姥娘娘為核心內容的“頭采節(jié)”。以上活動,基本都包含向太姥娘娘進香、誦讀《太姥娘娘賦》,向太姥娘娘獻禮、呈茶等等一套特別的禮儀,表達對“白茶始祖”的禮敬。
民間自發(fā)的“太姥祭祀”活動
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6月27日,在太姥山一片瓦舉行的福鼎大白茶始祖公祭儀式。公祭儀式由福建省茶業(yè)協(xié)會會長主持,省、寧德市、福鼎市各級領導、相關部門負責人以及茶業(yè)界代表等參加,在禮炮、嗩吶和畬歌聲中,主祭、陪祭為生長在一片瓦鴻雪洞旁的“綠雪芽”古茶樹施以包括上香、采茶、送茶等一系列祭奠禮儀。省林業(yè)廳在儀式上宣讀了關于對綠雪芽古茶樹保護的批文,正式宣布把這株富有傳奇色彩的古茶樹列入古樹名木保護名單。同時,主辦方還為綠雪芽古茶樹碑并舉行揭碑儀式。
這次官方舉辦的太姥祭典,對太姥信俗文化和福鼎白茶文化的傳統(tǒng)繼承和新的建構都極具標志性意義,它既是福建省官方對歷史以來“太姥祭典”國家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是對“用紅漆供盤盛著新采的綠雪芽茶祭奠太姥娘娘”這種民間習俗的提升,誠所謂在尊重歷史傳統(tǒng)基礎上的守正,又是一次拓展新的文化內涵的創(chuàng)新。
不可否認,在太姥山地區(qū),小規(guī)模的類似“用紅漆供盤盛著新采的綠雪芽茶祭奠太姥娘娘”這種民眾自發(fā)行為一直存在,表明了作為“白茶始祖”的民間認同已根深蒂固并生生不息,但隨著福鼎茶產業(yè)的發(fā)展,這種認同逐漸擴大,并且上升到政府的層面并得到了官方的確認。這次“太姥祭典”的最大價值,就是在女神信俗和產業(yè)發(fā)展之間尋找到了一個非常完美的契合點,即從官方的角度,把太姥娘娘認定為“白茶始祖”(當時還是“大白茶始祖”),換句話說,就是政府成功確定了綠雪芽作為福鼎白茶母樹以及太姥娘娘作為“中國白茶始祖”的神圣形象。
寫于2022年10月28-11月2日
參考資料:
[1]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福建分會主編、《太姥山民間傳說》采風組采編:《太姥山民間傳說》,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7-78頁。
[2] 王宏甲:《太姥娘娘,人類的茶之母》,中共福鼎市委宣傳部編:《華茶故里——眾說福鼎白茶》,海峽出版發(fā)行集團、海峽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80頁。
[3] 張先清:《綠雪芽:一部白茶的文化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20頁。
[4] (民國)郭白陽:《竹間續(xù)話》卷三,海風出版社,2001年,第47頁。
[5] 盧美松:《太姥考略》,《閩中稽古》,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85-586頁。
[6] 王宏甲:《太姥娘娘,人類的茶之母》,中共福鼎市委宣傳部編:《華茶故里——眾說福鼎白茶》,第77-78頁。
[7] 陳椽:《茶業(yè)通史》,中國農業(yè)出版社,2008年,第26頁。
[8] 郭元超、葉乃興、肖麗平:《太姥山野生茶樹考查報告》,《茶葉科學簡報》,1985年4月2日。
[9] 吳祝平:《閩東茶葉溯源商榷》,《閩東茶文化探源》,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2004年6月,第104頁。
[10] 王宏甲:《太姥娘娘,人類的茶之母》,中共福鼎市委宣傳部編:《華茶故里——眾說福鼎白茶》,第81頁。
[11] 陳興華:《福鼎白茶》,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頁。
[12] (民國)卓劍舟:《太姥山全志》卷八“方物”,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1頁。
[13] 張先清、葉梅生:《太姥文化:文明進程與鄉(xiāng)土記憶》,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74頁。
[14] (民國)卓劍舟:《太姥山全志》卷九“雜綴”,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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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愛在太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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